當迷幻藥走入主流醫學:從禁忌到療癒革命的科學進展與倫理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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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應當懷疑所有過去的成見,只有真理才能站得住腳。」— 巴斯卡(Blaise Pascal)

2025 年北美生技大會BIO 2025),一場以「Psychedelics Are Going Mainstream. Are You Ready For It?」為題的論壇,由 Moira Gunn 博士主持,聚焦迷幻劑於精神健康領域的應用,結合哈佛醫師、產業研發者、保險決策者、歐盟藥政高層與病患倡導者觀點,深入探討其科學依據、臨床挑戰、監管政策與倫理實務。

Psychedelics Are Driving a Mental Health Revolution with Long-Lasting Therapeutic Potential (GenAI)
當迷幻藥走入主流醫學:從禁忌到療癒革命的科學進展與倫理辯證(設計:基因線上)

由 MindMed 公司主導的三項第三期臨床試驗正在探討一種名為 MM120 的藥物,一種經藥理優化的麥角酸二乙胺(LSD, 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其在治療重度憂鬱症(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MDD)與廣泛性焦慮症(Generalized Anxiety Disorder, GAD)方面展現出療效。根據 MindMed 醫療長 Daniel Karlin 醫師的說法,在前期試驗中,單次給藥即有 50% 的緩解率,且效果可維持 12 週以上,這在精神藥物治療史上實屬突破。

這些試驗的核心理念在於證明「藥效即體驗」,MM120 的精神影響並非副作用,而是療效機制之一。研究採用口腔溶解劑型(oral disintegrating tablet),促進吸收並提高生物利用度,確保藥效可控與標準化。試驗設計特別避免心理治療干預,以便純粹評估藥物本身的療效與可重現性。這樣的科學設計試圖將迷幻藥從文化與儀式的框架中抽離,使其更符合現代藥品監管與保險支付體系的要求。

從禁藥到療癒工具:科學、倫理與政策的交會

迷幻藥並非新興物質。早在 1940 至 1960 年代,它們就是精神醫學研究的焦點,直到政治壓力與社會保守主義將之列為非法。美國與歐洲藥政機構正重新檢視這些化合物的潛力。歐洲藥品管理局(EMA)醫療長 Steffen Thirstrup 博士指出,目前歐洲已有超過 10 項迷幻藥臨床試驗正在進行,包括裸蓋菇素(Psilocybin)、LSD 與 3,4-亞甲二氧基甲基苯丙胺(MDMA)等,主要用於治療難治型憂鬱症(Treatment-Resistant Depression, TR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與焦慮症。

然而,Steffen Thirstrup 也提醒,歐盟各國在藥品批准與倫理審查上仍具主權,導致跨國試驗面臨高度複雜的行政障礙。此外,迷幻體驗的文化內涵亦引發討論:原住民傳統使用這些藥物進行儀式性療癒,如何納入現代醫學體系,既是科學問題,更是文化議題。馬薩諸塞州總醫院迷幻藥神經科學中心副主任 Sharmin Ghaznavi 強調:「我們無法將原住民儀式完全轉譯為醫學模式,文化動力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

療效之外,還須綜合考量醫療體制、經濟價值與病患聲音

隨著迷幻藥療效逐步獲證,接下來面臨的關鍵課題是「可近性」(accessibility)與「經濟價值」(Health Economics and Outcomes Research, HEOR)。藍十字藍盾密西根州分會(Blue Cross Blue Shield of Michigan)醫療總監 Michael Kobernick 醫師指出,儘管迷幻藥目前仍屬第一級管制藥品(Schedule I drugs),但只要取得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認證,保險支付將隨之開放。「人們正在受苦,而我們需要能夠快速發揮效果的療法,」他強調。

病患的親身經驗亦為本波研究帶來人文溫度。Katie Walker,一位參與 MindMed 試驗的心理健康治療師,坦言自己曾接受過五年以上的心理治療與靜心瑜伽,但焦慮仍未改善。她在單次接受 MM120 治療後明顯感受到轉變。「不保持期待,只有透過坦承與支持,這才是治療的開始。」她的故事點出另一個核心議題:迷幻藥不僅是科學,也是一種治療關係與身心整合的重新探索。

機轉之謎:從神經可塑性到抗發炎潛力的深入探索

隨著科學對迷幻藥研究的推進,另一個重要的研究面向逐漸浮現:這類藥物不僅對情緒障礙具有療效,還可能影像神經可塑性(neuroplasticity)與抗發炎作用(anti-inflammatory properties)。哈佛麻省總醫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研究員 Sharmin Ghaznavi 博士所主持的神經影像研究,即聚焦於 psilocybin 在大腦中的活動軌跡,嘗試解構其對抑鬱症影響的機轉。

Sharmin Ghaznavi 指出,psilocybin 等藥物可能透過刺激 5-HT2A 受體,促進神經突觸重塑,這被視為其快速且深層療效的關鍵。而這類分子亦可能具有抑制腦部慢性發炎的功能,使得未來應用不再局限於精神醫學領域。部分研究團隊已開始探討其於自身免疫疾病或慢性發炎性疾病中的潛在用途,開啟迷幻藥跨領域醫療應用的新篇章。

目前,迷幻經驗本身也成為研究核心之一。Karlin 醫師指出:「臨床證據不支持將幻覺效應去除,事實上,這段經驗或許就是藥效發揮的機轉所在。」這種「主觀經驗即療癒機制(the experience of taking the drug)」的假說,挑戰傳統藥物「效用應該無感」的設計原則,迫使臨床試驗與監管思維做出結構性轉變。他解釋說,通常在精神醫學中,人們傾向於不喜歡藥物帶來任何「感覺」,而是希望患者能「不知不覺就感覺好起來了」,同時分享 MM120 的研究參與者在服藥後大多會經歷非常內在的體驗,並認為這種獨特的內在過程也是達到療效的原因之一。

文化與醫療的對話:原住民智慧與現代精神醫學的交會

在這場迷幻藥醫療化的轉型過程中,一個無法忽視的議題是「文化挪用」與「知識轉化」的倫理問題。原住民族數千年來使用天然迷幻物質進行儀式與精神療癒,現今科學界在其基礎上建構現代醫學模式,勢必引發文化與權力的辯證。

Daniel Karlin 醫師在設計 MindMed 試驗時刻意避免任何與心理治療或文化儀式相關的包裝,目的是將迷幻藥純粹化為「藥品」,方便未來廣泛應用與保險支付。但 Steffen Thirstrup 博士提醒:「若將藥物脫離其文化脈絡,效用可能無法重現。」Sharmin Ghaznavi 則強調優秀的精神科醫師必須理解病患的文化背景與信仰系統,因為療癒的過程,不只是神經化學反應,更是人與人之間深層的信任建構。

Steffen Thirstrup 亦指出,若將心理治療納入療法,保險給付機制與監管架構會變得更為複雜。他提到:「你若說加在 SSRI(選擇性血清素再攝取抑制劑)之上,我們知道什麼是 SSRI;但若加在心理治療上,就要先定義什麼是心理治療。」在資源匱乏的地區,如美國某些州份,等待心理治療可能長達六個月至一年,迷幻藥若需搭配心理治療,恐反而降低可近性。

未來保險、法規與未來適應症擴張可能帶來的挑戰

隨著臨床數據逐步明朗,下一步的關鍵便是監管與保險的開放。Kobernick 醫師強調,保險給付的根據將是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對試驗證據的評估,與適應症無直接關聯。他以 2025 年 FDA 批准嬌生(J&J)ketamine 類藥物為例,認為 psychedelics 若獲同樣待遇,保險給付應無太大障礙。

目前 MindMed 的 MM120 已進入三項第三期臨床試驗,分別涵蓋 GAD(200 與 250 位受試者)與 MDD(140 位受試者)。初步數據預計將於 2026 年上半年與下半年陸續公布,屆時將成為全球藥政與醫療產業評估迷幻藥是否進入臨床應用的關鍵依據。

此外,對其他嚴重精神疾病如思覺失調(schizophrenia)與躁鬱症(bipolar disorder)患者而言,迷幻藥的使用仍充滿風險。然而研究人員不排除未來可透過分子篩選與劑量優化,開發出去除幻覺效應、但保留神經可塑性與抗發炎效果的「無致幻型迷幻藥」。這將有望延伸至更廣泛的病患族群,包括神經退化疾病與慢性疼痛患者。

傾聽病患的聲音,成為治療經驗的轉折與希望

若說科學與法規是推動迷幻藥醫療化的引擎,那麼來自病患的聲音則是這場革命中最具溫度與說服力的火苗。Katie Walker,一位來自美國阿肯色州的心理治療師,曾長年與焦慮為伍。她接受 MM120 的臨床試驗並成為首位受試者的故事,如實映照出病患對創新療法的渴望與療癒之路的艱辛。

「我是絕望才參加的」她坦言,儘管她熟悉所有常規心理工具,包括正念冥想、瑜伽與每週心理治療,卻始終無法擺脫壓抑與焦慮。她的參與動機來自一場與精神科朋友的偶然對話,當得知試驗內容涉及 LSD 微劑量(microdosing)後,毫不遲疑地表示:「我不怕,我只是想試試。」

Katie 描述整個過程充滿準備與支持,包含心理建設、血液檢查、專業團隊的陪伴與後續療效觀察。最關鍵的是,她在服藥後的 12 小時中,經歷了一場深層的內在旅程,讓她能以全新角度觀看自己。「這是一次比我想像更具靈性(spiritual)的經驗,沒人告訴我該如何感受,一切都是自然流動。」

這段旅程的意義,不只在於藥物效果,更在於提供另一種可能:當現有療法皆失靈時,仍有值得信任的選項等待探索。Katie 的經驗也成為她作為臨床工作者的重要參考,幫助她更理解病患的心理歷程並鼓勵病患以開放、無期待的心態面對療癒。

從迷幻到療癒:醫學與人性的再融合

Daniel Karlin 醫師在演講尾聲引用佛洛伊德的名言:「精神醫學並非壓抑症狀的藝術,而應是談話療法的科學。」他強調迷幻藥的作用不該僅被視為「生理性的抑鬱緩解」,而應是「精神性的自我重建」的一部分。他認為這些新藥的問世,有望讓精神醫學重新回歸其療癒本質。

當然,這樣的願景需倚賴嚴謹且誠實的科學試驗。學者們坦承,psychedelics 的試驗在雙盲設計上面臨特殊挑戰,因為藥效體驗明顯,多數受試者能分辨是否服用真正藥物。為此,研究團隊嘗試引入遠端匿名評估者、設計中劑量作為控制組等方式,盡可能維持統計效力與結果信度。

研究團隊普遍呼籲業界與政府應投注更多資源於這類試驗,以促成從概念驗證(proof-of-concept)到商品化的完整過程。正如 Ghaznavi 博士所言:「病患對這些化合物寄託著極大的希望,我們有責任提供最嚴謹、最透明的科學證據。」

全球協作將是一場尚未結束的療癒長征

在全球化與疫情後精神健康危機加劇的雙重背景下,psychedelics 正以超乎預期的速度重回主流科學舞台。但這場療癒革命的推進仍面臨多重挑戰。首先是監管機制的落差:美國 FDA 已就相關產品給予突破性療法指定(Breakthrough Therapy Designation),而歐洲 EMA 則尚未制定專屬指引,僅在抑鬱症領域的通則中加入迷幻藥應用相關條款。

更關鍵的是,醫療產業如何看待「價值」(Value)。Kobernick 醫師以健康經濟學角度指出:「價值應是成本與療效的比值,若一種療法能在一劑中帶來持續數週甚至數月的緩解,其價值不可小覷。」他認為 psychedelics 未來在價格面不會如某些罕病藥物般昂貴,反而能以「高效低頻」模式創造良好的醫療投資回報。

最終,psychedelics 療法能否真正進入主流,端視社會能否以開放態度面對這項「從禁忌走向醫療」的轉型。正如 Katie 所說:「當我們不再害怕經驗本身,就能真正啟動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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